叁冬涉川

你好。这是子博。

火中||你怕死吗

Summary:

  红中用那种甜蜜、幸福的,夹着做作的矫情嗓音,轻柔地问:李火旺,你怕死吗?像羽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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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中如果尚且存活,那么自然是不畏惧死亡的。至少他认为自己不怕死。死前的他提起死,就如同谈论天气,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他会望着他人的棺材指指点点,捧腹大笑,调侃自己难不成也会有那么一天,被装进内里阴暗干燥、外层滑稽笨重的巨大木盒子里,任人摆弄?当然,乱世之下,更多的人横尸荒野,暴毙大街,或是被秃鹫撕咬成片,或是被挪成千层饼状再推下悬崖埋葬。有棺材反而是奢侈的,拥有一个棺材,意味着拥有了安息之处。红中想,自己死前已不得安生,处处寻欢作乐,难道死后还能在生死簿上图个好位置?他就又想:那好吧!我愿意抱着我的欺诈与我的聪慧去地府嘲笑他们。这都是他死之前发生过的迷思。

  现在李火旺来了,死亡也不容置疑地降临了,因而他死得轻轻飘飘,比羽毛更轻,更微渺,他甚至没能看见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他咽气的姿势足够随意,最后一刻嘴快撒的谎也像空中楼阁,不着边际,以过分草率的方式退了场,最终使得生前的胡思乱想都成了一片浮云。这位,(完全称得上)合格的坐忘道,他从头到脚都仿佛是中空的,毫无份量,连李火旺都能掂量出他灵魂的摇摇欲坠。如你所见…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他以奇妙的方式复活于李火旺身侧,这也是一种缺乏德行的造化。李火旺杀了他,作为等价交换,也应使得李火旺知道自己的可恨之处。名不正言不顺的坐忘道红中心安理得地作为一个幻觉对着他人的棺材捧腹大笑。

  喔,老大!我想到了,你听我说。红中趴在一旁的枯黄草地上晃腿,砸得皲裂萎靡的地面砰砰响,敲着毫无章法的节奏。李火旺掀了一下眼皮当作回复。红中早已蹬鼻子上脸,不计前嫌(尽管是他先招惹人家),自顾自地开始唱独角戏;老大,我想这个问题很久了!假如我死了,你依旧会活得好好的,就像这样;假如你死了,那我也没法再活了。可我转念一想,我这不压根没活着吗?他的眼眶神经质地抽了抽,让李火旺不禁想起他四颗眼珠拥挤在狭小眼窝中的怪诞模样。它们大抵会一同滚动,互相挤压,共享同一个视野,吓坏路边的小孩。传闻说拥有几百上千只眼的妖怪能止小儿夜啼,那么红中的四颗骇人眼珠能助岁岁目明。李火旺不乏欣慰地想,也好,这弱不拉几的坐忘道好歹能爆点金币当作战利品。

  红中絮絮叨叨地讲:那么,老大你还是不要死啦…这样对我好,对你也好,两全其美。他一拍脑壳,语气轻快得令李火旺莫名萌生出抽他的欲望。他又说,啊!老大,你既然都跟袄景教那疯子流派那么熟了,肯定也是死不了的吧?!哎呀,瞧我这记性!你介意吗?李火旺?你介意我每天都跟着你吗?可这也不是我主动的嘛,我可是你的幻觉。我是幻觉,那我究竟算不算仍然活着?我有思考…有思考的人,就不算死掉。我是这么想的,李火旺,你怎么看?

  他偶尔会忘掉认真喊李火旺为红中,转而一口一个李火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乐得自个当红中,也乐得瞧李火旺纠结自己是否当真是个红中。后者才是真实目的。坐忘道,太好玩啦!当一辈子坐忘道也不会腻。一旦他自诩红中,那么其他坐忘道也只会喝彩:红中老大好耍呀!谁在乎他究竟是不是红中?他自己都不在乎。他说自己是红中这件事便已经构成了耍的环节,因此一切都是值得的。坐忘道的特色本该如此。他听李火旺讲过一个死无全尸的二饼,对他死亡意义上的前辈深感同情与遗憾。同情在于自己的境地与其半斤八两,遗憾在于那二饼没能成为李火旺的幻觉。心素红中老大的幻觉里有一个坐忘道红中和一个二饼!红中说,这简直是最棒、最称心如意的展开!更何况,这还有个司命钦定的心蟠;尽管不好惹,但他们坐忘道最爱招惹有挑战性的家伙。当他试图忽悠诸葛渊时,便可以肯定此人确确实实当了一辈子勤勤恳恳的坐忘道。

  李火旺半夜听见女人悲泣与婴儿嚎哭混杂的尖叫声,前者如泣如诉,后者凄厉异常,合二为一则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那股刺耳的哭声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遂一骨碌爬起来看看盯着扇子冥想的诸葛渊,看看一旁无知无觉的彭龙腾与匍匐在她阴影下的半截金山找,以及再看看闭着眼念自己瞎掰的佛经的和尚。瞅来瞅去没发觉少了个人,一拍脑袋,愣是提着紫穗剑绕着荒山野岭的巡逻了半宿;诸葛渊问他找什么,李火旺垮下脸,说是在找邪祟,有奇怪的东西在哭啊,诸葛兄,你听见没?诸葛渊特诚恳地回答他说,听见了,可这周围连根邪祟毛都没有。回去好好睡觉吧?

  …红中掐着秒表,二,一,是时候我出场了!就像蟑螂一样突兀地冒出来。他拿腔作调地模仿诸葛渊的书生调调:对啦,这方圆百里呀,只有李兄你比那劳什子邪祟更加凶神恶煞了!李火旺眼尖,瞧见他手上的破烂笛子,电光石火间想明白了一切。笛音是最接近人声的音色之一。他说:是你干的。

  红中面无人色(确实不像个人),倒退两大步,连连摆手:不不不,怎么就是我啦?咋地了,什么是我干的?龙脉是我抢了偷了还是怎么?我旁边这位小兄弟(他动作浮夸地虚空点了点诸葛渊的胸口)也是我害的啦?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世风日下,连李火旺都不相信我了!你之前明明很信任我的。你变了,老大,你变得我都认不出你原本招摇撞骗恣意潇洒的模样…李火旺听他倒珠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狗屁,感到耳朵与大脑一起受到了污染,条件反射地挥挥手,指使诸葛渊抽他。月上枝头,夜下寒露,荒山野岭中不见半个邪祟,诸葛渊毫不犹豫、行云流水抽了红中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声音传出去老远。用扇子抽的。他一脸怜惜地摸了摸折扇,并努力地用手指尖擦掉上边的血迹。李火旺说,没关系,等我修真功法大成后替你再修一把新的。诸葛渊依然痛心疾首:李兄,抱歉。我应该直接上手的,我补偿一下你吧。指再抽一巴掌。

  无缘无故挨了两巴掌的红中捂着脸委屈地叫:凭什么说是我…我没有惹着你吧,老大。李火旺用毋庸置疑的看仇人的眼神看着他:你出生这件事就已经冒犯到我了!就是你干的好事!害我半夜睡不着,也害我半夜起来…起来…肝什么…诸葛渊友善地提醒:大动肝火。李火旺说,哦对,大动肝火。妈的,看见你都生气!给我滚出去,从我的幻觉里滚出去!半夜吹那破笛子跟放屁似的是居心何在?红中赶紧答:我晚上太无聊了玩玩乐器都得被扣上罪名吗?他嘴上硬得不行,又不由自主地缩脖子,生怕李火旺突破极限立马修真他一次吃场大千录宴会。李火旺气急败坏,手舞足蹈冲一旁早就明白了的诸葛渊解释:我们整夜听到的是他在吹那个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全损音质催命笛!

  诸葛渊这下不明白了:李兄,全损音质是什么。李火旺说你别管,反正这家伙该死得很。红中用乞求的眼神偷瞄诸葛渊,诸葛渊将折扇拍在手心:我相信李兄就是了。红中猛叹一口气。他爱调侃诸葛渊,但绝不是讨厌他。诸葛渊打他没错,可那都是李火旺指使的;李火旺又是谁?是他老大,是他这辈子找到的最成功的一个乐子。红中对李火旺说:我其实很感谢你能够出生…李火旺拍了拍刚刚磨好的刑具。锃亮,泛着寒光。红中嘴角僵硬了一点点,没放弃继续搭话:我是说老大将来大有所为,小的沾了您的光,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哇。李火旺难得没有上火,语气绷成一条线:我真想知道你为什么是个这样惹人厌恶的话痨。他刻意添加一句“惹人厌恶”,想必为了不冒犯诸葛渊。他有事没事就拿诸葛渊跟红中作比较,一来二去感到折辱了诸葛渊高尚的人格。通俗点讲,诸葛渊抬高了所有人的道德上限,红中则拉低了下限。

  红中只得与李火旺朝暮共处,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逗心素嘛,不磕碜。李火旺心情好时喊他坐忘道,心情不好时喊他滚,心情想杀人时就用阴惨惨的眼神瞪他,琢磨着把他修真出来当沙包揍一顿。红中苦口婆心地教育李火旺,说我们坐忘道啊,从来都不走那兵家打打杀杀的路数,个个都是讲道理的文明人,哪里奉行什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呀,你可是我们的红中…此时李火旺的眼球甚至还没长成,脸皮黏着藕断丝连的肉,血流进脖子的伤口里凝成一团渗人的血块,比红中本身的形象还要奇形怪状。诸葛渊满脸怜悯地嘘寒问暖,李火旺则只会摇摇头说没事这点小伤怕什么。好一对结拜兄弟!红中忍不住鼓掌了。李火旺烦躁地问诸葛渊:那傻缺坐忘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失?他到底有什么放不下的?红中立刻动弹起来喊:我放不下你呀,老大!

  李火旺向来是一个拥有诸多传统观念的精神健全人类,他是癫,不是蠢。他偶尔清点自家幻觉小组,咂摸这帮人跟了自己那么久,连条狗都该有感情了,比如馒头,又比如(格外有感情的)李岁。那段日子他仍然实实在在顶着坐忘道红中的身份,过去被篡改的影响使得他不自觉地遵循坐忘道的行事风格,看得那幻觉红中欣喜若狂,感慨自己终究是死于老大之手,不亏啊不亏,自己就算无名无姓也能得个光宗耀祖的结局(前提是他全家都曾是坐忘道)。红中的好心态使得他不惧直面过去。每次李火旺举着刑具往人家脸上招呼时,红中都是最为兴致勃勃的那一个。李火旺咔咔撕下别人的面皮,一层,两层,三层,又一个坐忘道捂着脸大笑,凄惨异常地死去,偏偏还在高呼“红中老大好耍”!仿佛统一串通了口风。坐忘道在李火旺眼里是会行走也会搞恶劣诈骗的死人。红中是已经死了的却也仍然活该千刀万剐的坐忘道。李火旺学会修真,没有如仙侠小说那样乘风御剑,也没有学会乾坤万象的神通,他最为中意的便是起死回生。他所怀念的死人可以变成活的,他所憎恶的死人同样可以变成活的。李火旺对红中感到出离愤怒时会说:我会让你后悔去死的。

  红中在欣喜之余的委屈正来自于此:他又不是自愿去死的!如果当年李火旺大发慈悲(即使这样的事从未发生),留他一条生路,自己指不定还能当一个贤内助类型的角色呢。他知道自己懂得比李火旺多得多,谨慎得多,是一个顶顶优秀的正义的伙伴,李火旺怎么可以对他感到不满意呢;后来他瞧见诸葛渊,不仅不觉得自己地位受到威胁,反而喜出望外:全世界最稀缺的癫子都能在我手里玩一圈,这都是托李火旺的福啊。他夸李火旺不是平常心素,心素当然都是香饽饽,但吸引力强到李火旺这个水平的却着实寥寥无几,而自己却能撞上这等千载难逢的奇人,在这迟早都要曝尸山岭的混乱天道里生的光荣,死得伟大,自己的一生也算是波澜壮阔。

  必须提到,诸葛渊之于李火旺,就好像一个虚幻的理想化存在。他爱他的大齐,以爱人为本,而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这正是他的伟大所在,他甚至够格被一只蚂蚁称作圣人。你说这诸葛渊能做到睁开眼怜悯苍生,偏偏没法去拯救真正个体化的存在,比如李火旺。红中笑话李火旺将会被迷惘苦难缠身,生世不歇,诸葛渊无非是一剂可怜的安慰剂;看破不说破,毕竟他说的话,无论真假李火旺都当作胡篡。红中半夜笑嘻嘻地飘在李火旺床头,观察他睡不安稳紧皱眉头的模样,简直稀奇到不能再稀奇。他见多了痛苦的人,倒是没见过李火旺这类热衷于给自己添堵的疯子,他明明痛苦得快死了。不过,众所周知的,圣人与善人,都是不怕死的。红中思及此处,哪怕自己死得并不体面,他仍然侧过身,冲诸葛渊扯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你知道吗?你这位李兄,可是位大——善人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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